李瓶儿在前夫花子虚死后,欲嫁西门庆而不得,给她看过病的郎中蒋竹山就成了一个替代品。
书中第十七回,本来西门庆已与李瓶儿商量好,待李瓶儿服丧期满、西门庆又加盖花园房屋后,于六月初四迎娶。但人算不如天算,恰在此时西门庆的亲家陈洪出事,陈敬济并西门大姐带着箱笼连夜投奔他来。抄录邸报,西门庆的名字也赫然上了黑名单,于是他自顾不暇,关闭大门、谢绝社交,急忙派人携带银两赶赴东京打点。
待嫁的李瓶儿突然没了西门庆的消息,一时不明就里,神思恍惚、形容消瘦,小病一场。就在这时,郎中蒋竹山出现了。蒋竹山本来是为治疗李瓶儿的神思恍惚症的,不想把自己变成了一剂药送了上去。他一听李瓶儿说准备下嫁西门庆,马上发了一通感慨:
“苦哉,苦哉!娘子因何嫁他?学生常在他家看病,最知详细。此人专在县中包揽说事,广放私债,贩卖人口。家中丫头不算,大小五六个老婆,着紧打倘棍儿。稍不中意,就令媒人领出卖了。就是打老婆的班头,坑妇女的领袖。娘子早是对我说,不然进入他家,如飞蛾投火一般,坑你上不上,下不下,那时悔之晚矣。况近日他亲家那边,为事干连,在家躲避不出,房子盖的半落不合的,都丢下了。东京关下文书,坐落府县拿人,到明日他盖着房子,多是入官抄没的数儿。娘子没来由嫁他做甚?”
应该说,蒋竹山的这番话句句在理儿,没有丝毫夸大和故意贬低,既解了西门庆这段时间没与李瓶儿照面的谜,又对西门庆做了一个客观评价,尤其是“打老婆的班头,坑妇女的领袖”,形容再没有那么贴切了,同时对其下一步的结局也按常理做了推断,那就是——人被缉拿、物被抄没。
李瓶儿听完蒋竹山的一席话,先是“闭口无言”——觉得自己确实判断失误;进而“暗自跌脚”——为着自己把那许多财物寄放西门府而后悔。蒋竹山趁机求亲,说自己才是能让李瓶儿幸福的不二人选。
于是,李瓶儿动心了,她重新看到了希望,决定择日招蒋竹山倒插门成为夫妻,并且凑足三百两银子,给蒋竹山开了两间门面的生药铺,还买了匹驴儿,让他骑驴去给人看病。
蒋竹山后来的遭遇证明:一是他不该低估西门庆的能量,二是不该动用西门庆看上的女人,三是他不该与西门庆这样的恶棍做竞争性行业(开生药铺),四是他对自己的性能力估计不足,远远没有达到满足李瓶儿性需求的能力。
这前三点非常明确,不加详说了。坏就坏在蒋竹山身体不行,刚送走个花子虚,又来个“蒋太虚”,无法满足李瓶儿的性要求。
入赘后,蒋竹山也想在这方面表现好些,他“修合了些戏药,买了些景东人事、美女相思套之类,实指望打动妇人”,可以说是使出浑身解数.谁知道李瓶儿经过了西门庆的狂风骤雨,对软绵绵的蒋竹山的性能力极不满意,“渐生厌恶”,把那些淫器统统砸碎扔掉了。责骂蒋竹山:“你本虾蟮,腰里无力,平白买将这行货子来戏弄老娘!把你当块肉儿,原来是个中看不中吃镴枪头,死忘八!”于是,蒋竹山经常半夜三更被妇人赶到前边铺子睡,而那妇人则“一心只想西门庆,不许他进房”。
蒋竹山本来就出身寒素,不像西门庆那样镇日价鱼肉伺候,而且是个“矮忘八”,身板和体力自然无法与西门庆相比;再加上西门庆“专一在外眠花宿柳,惹草招风”,“风月久惯、本事高强”,床上功夫自是了得,这方面蒋竹山哪里是对手。在西门庆雇打手打砸了蒋竹山的生药铺后,李瓶儿随后也就一盆凉水就把蒋竹山泼到门外了。
西门庆娶过李瓶儿后曾一番责打,问道:“我比蒋太医那厮谁强?”李瓶儿对他们两个做了个比较:
“他拿甚么来比你?你是个天,他是块砖;你在三十三天之上,他在九十九地之下。休说你这等为人上之人,只你每日吃用稀奇之物,他在世几百年,还没曾看见哩。他拿甚么来比你!莫要说他,就是花子虚在日,若是比得上你时,奴也不恁般贪你了。你就是医奴的药一般,一经你手,教奴没日没夜只是想你。”
这是李瓶儿的自供状。对比李瓶儿的前后变化,整个儿就是柳宗元笔下河间妇的翻版。
《柳河东全集?外集》中有一篇《河间传》,写了一个原本非常有贞操的女子,结婚后也很守妇德,只与小姑亲近,不与小舅多言。。亲友中有“丑行者”密谋坏其贞操,乃安排了一系列活动,均遭到拒绝抵制。过了几年,这帮人才敢再次邀请河间妇外出,这次编了个更大的套儿:
“到了一个空旷宽廊且无帷幕的饭店,四顾无人之后,河间妇肯进去。一群恶少藏于北窗之下,一会儿派出一位长相俊美、‘那话儿’也大的少年,上去就抱着河间妇,对她实施‘强暴’。起初河间妇大哭大骂,继而一看这少年年轻貌美,跟少年的交合亦甚美适,于是就不再挣扎。待拥之入房,河间妇愈发觉得爽快。端来饭,她说:我没食欲。天黑要送她回家,她竟然说:我不回家了,我要跟这个人一起到死。”
前面的行为像是西门庆干的,而后文中河间妇的作为就有些像李瓶儿对待蒋竹山了,更有甚者,河间妇下手更狠、更毒——
“河间妇的丈夫骑马来迎接她,她不见。经过力劝,才答应明天回家。临走时抱着‘淫夫’在其臂上咬个牙印、留下约定后才肯上车。回家后,河间妇躺在床上,不再看其丈夫,吃饭时说‘我不饿’,端来药又被其挥去。丈夫一来,就被其大骂。后来,河间妇说:‘我病得快死了,不是药能治的,必须在夜里为我驱鬼。’当时的皇帝最厌恶夜间做法事驱鬼,他丈夫这样一搞,竟然被官吏抓起来处死了。
丈夫死后,河间妇大喜,乃大开房门召那个少年在家中淫戏。如此凡一年,那少年身体日渐衰竭,就被河间妇赶了出去。又召长安的无赖男子,晨昏不停,挨个与其淫乱,仍嫌不够。她又专门开了家酒店,自己住在酒店楼上,在下面凿了个小孔,天天留意着,以女侍者相诱,见到来喝酒之人当中有鼻子大的、年轻壮硕的、长得漂亮的,就引诱并与之交合,唯恐漏掉一个男子。如此经过十多年,最后乃髓竭而死。”
河间妇一旦享受到性欢愉,竟然不惜把往日相濡以沫的丈夫设计害死,然后近乎来者不拒,不知餍足,过起荒淫的生活,变成了一个十足的性饥渴者和色情狂。当然这只是妇女中的另类,但这类妇女一旦得到性唤起,爆发出的能量是很可怕的。而不满足以前的平淡生活,经过前后比较,干出李瓶儿这样的“休夫”举动也属正常了。
这种由性蒙昧转化成性饥渴的例子在明清之际的话本小说中还有很多。《初刻拍案惊奇》卷六中,尼姑慧澄设计拉纤,使俊俏小生滕生认识了官人之妻狄氏,狄氏原本“资性贞淑,言笑不苟”,但二人一番云雨之后,竟使狄氏难以忘怀,拉着滕生的手说:“子姓甚名谁?若非今日,几虚做了一世人,自此夜夜当与子会。”后来因其夫看管甚严,狄氏竟“思想不过,成病而死”。
李瓶儿在嫁给西门庆之后,性情大变,既不像对花子虚、蒋竹山那么冷漠,也不像潘金莲那样对性需求不知餍足,变成了一个公认“好性儿”的女人(不管是西门庆、应伯爵,还是小厮玳安、金莲母亲潘姥姥都这样评价),而西门庆回到府中就往李瓶儿房中钻。这不是笑笑生对刻画人物性格把握不足,而恰是民间所谓“一物降一物”所致也。